【苏兰】壹玖叁柒（十）

十、尽是江南儿女血

再说方兰生此时，在百里屠苏看来好似昏厥过去，却不知如何竟留了一丝知觉未曾完全昏迷，只是五感皆弱，眼前亦是一片漆黑，只能勉勉强强听见耳边有砰砰之声若隐若现，他抬头四顾不见前路亦无归途，一时脑内混沌一片竟是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他努力的想坐起来，但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被封住一般，不仅是动弹不得，更是毫无知觉，好似手脚皆不存在。方兰生心里顿时又惊又怕，奋力的想睁开眼，谁知那一双眼皮上也好像挂了千斤坠。浑身也不知是疼还是冷，像是被大石压得死死的，仅仅胸口有一丝暖意让他勉勉强强能喘上口气。

方家女儿众多，唯有他一个男丁，虽不说是千娇百宠，也是从未吃过什么大苦头，方兰生所知最大的疼痛也不过是先生用戒尺打手心罢了。此时他连着挣动几番，更觉疲惫，脑中如千根钢针搅动的就要炸裂，鼻口到胸腔好似刀割火劈，疼的他几乎坠下泪来恨不能登时死过去。

他就这么半生不死的咬牙熬着，听着微弱的砰砰的声音。一时那声音停了，紧接着有物什拂过脸颊。后心忽然一暖，像是有一团火自胸腔燃起。

那暖意似是涓涓细流，直顺着经脉流下四肢，方兰生渐渐能感到四肢存在了，虽然又痛又麻，每根骨缝关节都像针扎。他奋力张嘴，想要喊出来，嗓子眼子却好似塞了棉花。

随着暖意持续不断，方兰生终于能够顺畅呼吸了。但他感觉脸上似有凉意不断，顺着鼻梁一直滑到脖颈处，他动弹不得，只能微微昂起头，喉咙里模糊发出抗议的呻吟。

后心的暖意忽然消失了，他觉得自己浑身都一股大力被禁锢起来，四肢、肋骨都被锢的发疼。痒意克制不住的从胸腔里迸发，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压在胸口的大石也像是松了一松，方兰生憋着一口气再次努力睁眼，居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易的木板床上。身上还盖着条棉被。

他艰难的转了转头，原来屋里还是黑的。手被旁边一个躺着的人紧紧的牵着，至于那后心的暖意，亦是这个人与自己前胸贴着后背传来的。

身后人似是有所察觉，他手脚一伸将方兰生牢牢抱在怀里，两人本就是肉贴着肉，现在顿时又贴近几分，真的是亲密无间。

方兰生哑着嗓子，低声道：“木头……脸？”

身后人先是不安的挣动一下，忽然浑身僵硬，立时方兰生就被翻了个个，两个人脸贴着脸，鼻息交错。

方兰生感觉到对方浑身都在颤抖个不停，于是想伸出手去拍拍他，谁知手还未伸出去，就被一把死死抱在怀里。骨头交错，勒的他吃痛喊出声来。

对方略松了松劲道，少年变声期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方兰生，你记好了。再有下次，我必不管你死活。”

方兰生登时气急：“你个……咳咳咳……咳咳！”但话未说完，就止不住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百里屠苏忙伸出手给他一下一下的顺着后背，好半响才消停下来。

方兰生喘过气来，想开口又颇觉失了面子，于是转身背向着百里屠苏：“哼！”

百里屠苏依旧紧紧贴着他，什么也没说。

方兰生伸着耳朵等了好久，依着两人以前相处的模式，他若表明了生气的态度，无论如何百里屠苏总会先服个软再说其他。可这回，明明是自己几乎去了半条命，死木头脸居然一上来就凶他？

他眨了眨眼，忽然觉得特别委屈。方兰生自己亦知当初是算着不出来两人皆是活不成倒不如不管不顾的拼一口气，说不得还能让百里屠苏跑脱的心思，才一头扎入河中。

想他自幼生在江南水乡，水性极熟。四周街坊里，除他以外再没有能一口气潜一炷香的人。所以虽知是十死无生，但好歹心里存了一分希冀才连佛珠一并摘给了百里屠苏，但是真的落入水中后他脑子里早被铺天盖地的寒意冻的一片空白。

一口浊气闷在胸口，激得他浑身发颤。方兰生死死的咬住舌尖，眼泪却止不住从眼眶子里向外冒。他晃了晃头，泪珠子划过额角打湿了身下枕着的稻草。

百里屠苏的手从背后伸过来，顺着胸口向上摸：“怎么发抖了？是不是冷的厉害？”手伸到了方兰生脸边，只觉得一瞬温热就变成了湿冷。

“……”

百里屠苏顿了一下，一把把他捞了过来让，伸出手臂让方兰生枕着，另一手伸下去，替他轻轻搓着膝盖，一边压低了嗓子道：

“你哭什么，你知道你睡了几天了？”

方兰生听他这么问，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他摇了摇头，想不哭了，眼泪却不听使唤，流的更凶。

百里屠苏不看他，在他膝盖上的手却加了两分力气直揉的方兰生疼的使劲儿蹬腿，才恨恨道：“烧了三天晕了两天，你再不醒，我就冲出去和日本人拼命，杀一个保底儿，杀个两个赚一个。”

方兰生吓了一跳，挣扎着从他怀里往外钻：“你胡说什么！”

百里屠苏死死掐着腰箍着他：“我胡说什么？你逞英雄逞的痛快，我就不行？”

方兰生眼睛瞪得老大：“我逞英雄？！木头脸，你有没有……”

他说不下去了，百里屠苏屈起让他枕的胳膊，连着未尽的话语把他按在自己胸膛上。手抚过方兰生的头发，一开始是轻轻的，很快方兰生就感到他失了轻重，一下狠过一下简直是在揉面。

“唔……放、放开！”

“别动。”百里屠苏忽然道，“一下就好。”

方兰生感觉到他的身子也在轻轻发颤，于是伸出手慢慢圈住百里屠苏，一下一下的摸着他的背。

有潮意从额上泛来，方兰生撑起身子要看，百里屠苏拦不住只得撤回胳膊盖上脸。方兰生咬着下唇执意把他的手拿了下来，屋里一片漆黑，他看不见就用自己的脸去蹭，百里屠苏眼泪顺着他的脸流了下来，他伸手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别哭了……我还好好的呢……”方兰生嗫嚅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以后福气长着呢……木头脸，你别哭……”

百里屠苏重重点头，他抹了把脸，又去摸方兰生，果然也是满脸的泪。两人的泪混在一处，百里屠苏舔了舔，咸的发苦。

“再不能有下次了。”百里屠苏嗓子哑的发沙：“你要是去了，我……”

方兰生一把捂住他的嘴：“不会有下次！我保证！”

百里屠苏明知他看不见还是瞪了他一眼。方兰生觉得背上莫名发冷，他自小被宠着惯会撒娇的，干脆扑下去把脑袋往百里屠苏颈窝里扎。百里屠苏向来体温偏高，整个人被搂在怀里，暖的方兰生晕晕乎乎。

“再睡一会儿，回头天亮了，起来吃药。”百里屠苏道。

“药？”方兰生睡的迷迷糊糊：“这什么时候，哪来的药？”

“回头给你细说，睡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