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兰】壹玖叁柒（九）

九、荡客魂从梦里惊

是夜，停了几天的雪又开始飘落。睡到半夜，只听轻微的咔噗两声，大梁被炸脱榫后，经不住这连续的大雪，竟在半夜断开，掉了下来。

百里屠苏和方兰生睡的模模糊糊，听到好似天塌一般的声响顿时三魂飞了七魄。睁眼才发现碗口粗细的木头正巧砸在木柜上，木屑合着尘土溅了两人一头一脸。

“快，收拾东西！这动静，说不定一会儿日本的巡逻队就要来了！”方兰生犹自惊疑不定，百里屠苏已一骨碌爬了起来，开始把有用的零碎往包里装。

方兰生马上反应过来，他蹭蹭蹭跑下地窖，把半罐酒拎了出来往怀里一抱，百里屠苏把其余的都打成一个包袱，往左肩一跨，伸脚踢翻了火堆。

“被子呢？”

“先放着，以后能回来拿再说！”

外面隐隐传来脚步声，方兰生大惊失色，急忙拽住百里屠苏的袖口：“木头脸，咱们走后门！”

两个人从窗户直接翻了出去，谁知跑进后堂却傻了眼。酒坊的围墙不低根本不可能两个人一并翻过去，侧边有一个专门供送柴人进出的角门却紧紧锁着。此时，他们已经能听见前屋门外传来狼狗兴奋的咆哮声。百里屠苏心里发急，咬着牙狠狠踹了门锁两脚，大门却纹丝不动。方兰生搂着酒坛子往前面不停的瞅着，忽然压着嗓子问：“你军刺呢！”

百里屠苏会意，掏出刺刀交给方兰生，方兰生眯起眼对着一遍的铁鼻头狠狠的凿了下去。几下过后，门框就被凿碎了一块，百里屠苏对着锁头狠狠踹出一脚，木门终于带着半个门框晃晃悠悠的开了。百里屠苏大喜，拉着方兰生直奔出去。

出门就是窄窄的河沿。两个人慌不择路跑进了个只有一人宽的弄堂后终于停下了，方兰生尖着耳朵，只听见呼啸的风声和两个人呼哧呼哧的喘息。他们俩侧着身子挤在弄堂一段的屋檐下，雪花一瓣一瓣的飘落，很快盖的两个人发上肩头一片白茫茫。

“安全了吗？”方兰生偷偷冲手呵了口气。

“不知道……应该追不上来吧。”百里屠苏探出头去，巷子还算深，黑黢黢的从外头看起来很是阴森可怖。

“要、要是咱们今晚上跑不脱呢？”方兰生被风吹的一个激灵牙关都在打颤，磕磕巴巴的问。

百里屠苏立刻把他往里面推了推，低声道：“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你死。”

“嗯。”虽然看不清他的脸，方兰生心里忽然就安定了下来，他抿了抿嘴，“大不了……黄泉路上还有个伴儿。”

狗叫声不期然又从外面传来，在静谧的雪夜里传出很远。百里屠苏环视一周，突然他眉头紧皱，脸色变得非常难看。方兰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立刻明白了。

脚下，厚厚的白雪上，两串明晃晃的脚印一直从弄堂口延伸到这里。


随着狗叫，咯吱咯吱的踏雪声也逐渐逼近，百里屠苏踏出一步把方兰生护在身后：“小心！躲好了！”

方兰生仔细的瞟着弄堂口，把指节攥的发白，心里忽然有了个大胆的主意。

他偷偷的放下坛子，把罩衣脱下把佛珠塞在里面，又冲手上呵了口气，跺了跺脚。

巷口外的声音越来越响，方兰生扯了百里屠苏往马头墙下避开，低声急急道：“木头脸，你听好了，一会儿敢冲出去我就再不理你！”

百里屠苏一愣，方兰生猛的推了他一把，然后把酒坛子往他怀里一塞：“快藏好了一会儿去捞我！” 然后二话不说，发足狂奔。

百里屠苏抱着满怀的东西，腾不出手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方兰生冲出巷口。

顿时外面狗叫、人喊像是炸开了锅，刺眼的灯光闪来闪去。百里屠苏看着巷口脑海里一片空白。


砰——

一声枪响，伴随着重物落水的声音。

砰砰——


又是两声。

百里屠苏浑身颤抖，他死死的抱着方兰生的衣物，眼一花有热烫的水滴滚落下来，浑身的血液像是凝固又像是沸腾。明明张着嘴大口的喘着气，却好似要窒息在这无边的夜幕中。

巷口的声响似乎渐渐散去了，终于脚步声也伴随着叫嚷远去了，他立即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新雪已经被践踏的一片泥泞，后巷的河水漆黑，一丝波纹也无。



百里屠苏跑下河沿，低声的喊：“兰生！兰生！”

没有回应，河面像是死水一样。百里屠苏不死心的蹲下身去，沿着河边细细的摸索：“兰生！听到没有！”

他摸着石阶往下走，走到下面的浣衣台，腊月里的河水刺骨的冷，可是他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忽然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百里屠苏伸出手去触手间冰凉绵软，赫然是另一个人手，正死死的扒住妇女浣洗时放皂角的臼窝。

百里屠苏猛然发力，一把将对方提了上来，方兰生浑身湿透显然已经冻得昏了过去。百里屠苏不敢大意把他放平在石板上，先给他胸腹按了按，方兰生只头歪倒一遍，并未吐出水，于是又咬着牙伸手去探他鼻息，半响只觉得一道若有似无的冷气吹到指上。三下两下扯开方兰生的褂子，细瘦的胸膛赤条条漏出来，他仔仔细细的趴着听，终于听到缓缓的砰咚声，于是再站不住，一边帮他掩上了衣衫，两腿一软跪倒在一旁。

方兰生冲出去时只脱了外罩的袄子，一头扎入水中后，连着贴身的棉衣棉裤湿了个精透，浸满了水沉重不已。百里屠苏从后面架住他双臂跌跌撞撞将他拖进了弄堂，水渍也几乎将百里屠苏的前襟打的湿透。

弄堂深处是一个小土地庙，被炸塌了半边，神龛里的土地公少了半个脑袋，土地婆震落在地上碎成两块。百里屠苏把破旧的蒲团收罗到一处，又三下两下把方兰生剥了个精光放在上面。

他摸了摸方兰生的手脚，冷的像一坨冰疙瘩。百里屠苏把罩衣脱下来将他快速的擦干，再把自己贴身的衣服脱了下来给他穿上，可整个人仍然一丝热气也无，肢体僵直的躺在蒲团上。

风吹木门发出吱嘎一声，方兰生脸色铁青闭着眼牙关紧咬，百里屠苏侧头再欲听他心跳，却发觉那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百里屠苏顿时心急如焚，一把把方兰生搂在怀里，在他耳边低声喊：“兰生！兰生！”连唤四五声都无回应，渐渐的百里屠苏的嗓音带出了落单孤雁般悲鸣一样的泣音。

两颗泪珠蓦得从眼眶中落下，砸在方兰生面孔上又回溅到脸上，百里屠苏却恍然不觉。

他抬头看了看四周，把土地婆的神像扶起，拼好了放在神龛上，又把土地公炸掉的半只脑袋一并放到供品台上，然后双膝同屈，跪在神像前。

神仙慈悲！求求你们救救兰生！百里屠苏并不说出来，只在心里默默祝祷。让我用什么来换都行。

他俯下身子啪啪啪的磕头，一下一下，青砖的地冰冷坚硬，百里屠苏的额头马上红肿起来，火辣辣的疼。三个头叩完，他支起身子看了眼仍然昏迷的方兰生，又看着残破的神像，双手合十。

把我的命分一半给他也行，登时死了用命换命也行。

啪啪啪三声。额头渗出了血丝，乌青青一大块。百里屠苏不以为意随手擦了下脸，走过去仍然把方兰生搂在怀里，然后转了个身子，背对着漏风的墙壁。

兰生……你快醒醒……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