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蟒】春秋（21）

“许工，这次去北京开会，您可一定要把大家的诉求给反映上去。”曹工现在年纪大了，跑不动野外了，平时坐在办公室里就为一直拨不下来的款项发愁。

 

“要钾盐献钾盐，要铜镍出铜镍，这国家需要什么，青海有的咱们全都献了，现在工资和项目资金还是发不下来。再这么下去，人心散了，队伍可就不好带了啊。”

 

“我又不是没跑过，他们来来回回扯皮推包，我又不能守着家门堵他们。”许昕叹了口气：“我再去试试吧。”

 

“不过这次可不一样了。你去要，批下的可能性我看大得很。”曹工看着许昕不解的样子神秘一笑。

 

“我听说你导师，就是带你来我们这里的那位秦教授，现在调到部里当领导去了。你和他什么关系啊，冲他开个口，自己亲学生的款子还能还能不批？”

 

许昕楞了一下：“秦老师怎么去部里了？”

 

“他是不是之前出国深造了？这留洋镀金回来，身价肯定大不同了啊。我朋友说他现在专管批预算，兄弟们的工资可就靠你了啊！别掉链子！”曹工笑着拍拍许昕的肩膀：“你家离这么远，这几年根本没法回去孝敬一下二老，你要是这事儿办成了，明年我多给你批两天假，让你顺便回家看看去。”

 

许昕心里也不是个滋味，一年三百六十天至少三百天出野外，钱还总不能按时发下来。他现在虽然是破格提了研究员高工，四处接济他人依然让他不时捉襟见肘。

 

“我尽力。”他最后如是说道。

 

 

许昕到北京的时候又赶上落雪。他一路找人打听终于找到了秦志戬现在的办公地点。

 

 

“许昕？”秦志戬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秦老师。”许昕看着五六年没再见过的老师，也不由得心头一热。

 

秦志戬上上下下打量着许昕，一别六载。许昕现在已经完全不像是记忆里那个顶着一头乱发，脸颊带着未褪尽的婴儿肥，笑起来温温柔柔的少年人了。现在的他，又高又瘦，皮肤微黑且粗糙，江南长大的水气仿佛全被西北的罡风磨掉了，一看就是常年在野外奔波。他心下微叹，脸上也不由得带出了些感慨。

 

“这么多年没有音讯，今天怎么舍得来看我了？”秦志戬站起又坐下，最后走了两圈后终于翻了个茶缸出来，给许昕倒了杯热水。

 

“哪里是没有音讯呢？刘院长怎么可能没告诉您我去寒旱所了。”一进屋许昕的眼镜上就结了厚厚一层白气，他只得摘了下来，拿着衣角不停的擦。

 

“是你是去了寒旱所，那每年进京汇报工作你怎么也不回来？要不是刘院长扣着你档案，我还以为你不是外派，而是是整个人都在寒旱所扎根了。”

 

“我……其实真调过去了，很多事情我倒有底气办了。”许昕把眼镜往鼻梁上一架，露出一个秦志戬非常熟悉的狡黠的笑来：“秦老师，我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

 

 

“除了没下来的批款，批下来的里面你们当地财政也有可能划走了一部分。”秦志戬听完许昕的话认真想了想：“这事我来盯着……这样，你BP机号给我留一个，以后有了消息好联系。”

 

“……我没有。”许昕顿了一下说。

 

他看着秦志戬皱起的眉头赶紧补救：“不是我买不起，是一直在荒郊野外，根本没信号，买了也用不到。”

 

“好歹也是研究生，天之骄子。别亏待了自己。”秦志戬看着他皴裂的脸颊，低声道。

 

“天之骄子？”许昕自己听了听就摇头笑了起来：“我现在就是一个土里刨食儿的。”

 

“你想回来吗？我能……”

 

“秦老师，我在那边挺好的，不打算回来。”许昕截住了他的话头。

 

“第一年去觉得苦，很想回来。第二年比第一年还想，如今第五年了，那边我走了，好多项目都要出问题的。”他站起身来：“我这次来就是请老师帮个忙，款项不能再拖了，经费也不能再省了。”

 

秦志戬也不由得叹了口气，他慢慢喝了口茶：“你来的还是时候，明年预算案还没报上去。我把你的这些要求向上反映一下，明年我亲自找个人给你把钱带去，专款专项，保证没人截留。”

 

“我先替大家谢谢秦老师了！”许昕开心的站了起来。

 

“秦组长在吗？”门忽然被敲响了，许昕拧开门，一个肤色白皙，身材高挑的姑娘抱着个包裹进来了。

 

“我就是。你是？”秦志戬有点儿疑惑的看了一眼来人。

 

“我是河海大学的公派代表夏露。”姑娘冲秦志戬甜甜的一抿嘴露出个笑来：“之前和马龙在一起留学，我学习任务完了先回来了，他托我给您带点儿东西。”

 

“哦……哦，这样！辛苦你了，来请坐。”秦志戬一边起身就，一边没忍住看了许昕一眼。后者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一样，微笑的看着女孩子。

 

“叫夏露是吧，你也是在S大学进修的？”

 

“是。龙哥在生活和学习上都特别照顾我，我真的很感谢他。”小姑娘真是正当好的年纪，提到马龙时，眼见着粉红色从耳边悄悄爬上脸颊。

 

“那他最近怎么样了？”

 

“龙哥可厉害了，我走的时候他毕业论文已经提交了三稿，应该不久就能参加答辩了。”夏露想了想，打开书包取出个本子，翻开扉页就夹着张彩色照片。

 

“您看，这是我快回来的时候，我们在黄石地质公园拍的合影。”

 

许昕到底没忍住，眼睛扫了过去。秦志戬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这照片拍的我看男才女貌的很啊。”

 

“秦老师您说什么呢，我和龙哥就是普通朋友关系。”小姑娘顿时臊的脸都红了。

 

“你看看，怎么样？”秦志戬把照片递了过去。

 

“他胖了啊……”许昕露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照片上马龙穿着件时髦的夹克衫，头戴鸭舌帽，双手后撑靠着栏杆，夏露就紧紧地站在他身前，两个人脸上都露出一个轻松惬意的笑容。他贪婪的又看了一眼，然后把一切小心翼翼的收拢起来：“嗯……是挺配的。”

 

“秦老师，您再这么打趣我我可不依了！”夏露站了起来：“这里面还有要给一个叫许昕的同志的东西，我不知他是谁，不过龙哥说交给您就行，您能找到他。”

 

“哈哈，那你今天真是事半功倍了。”秦志戬笑着指了指许昕：“就是他。”

 

“呀，你就是许昕？”夏露有点不可置信的上下打量了一下许昕，然后伸出手去：“久仰大名，马龙经常和我提到你，老说他师弟如何如何聪明。”

 

“这是他抬举我。”许昕赶紧伸手与她轻轻相握，粗糙干裂还带着冻疮的手和女孩儿香软白嫩的柔荑对比的鲜明而惨烈，两人点到为止一触即分。

 

“相逢就是有缘，晚上我做东，请你们俩吃一顿。”秦志戬笑起来。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夏露从善如流，许昕也颔首应是。

 

 

许昕同秦志戬和夏露挥手告别后，信步走着又走回了D大。春节将至，学生也基本走光了。许昕站在D大校园里，一个人围着湖慢慢的溜着，大雪纷纷扬扬而下，一时就想起五六年前的那个下雪的日子。

 

透风的八角亭还在，他走进亭子，呆呆的看了看外面的鹅毛大雪，老秦当年的在这个亭子里说的话言犹在耳，只是那时的他心比天高，现在回头再看，一切已经恍如隔世。

 

晚餐时喝的两杯酒已经提供不了什么残存的热度，马龙托人带来的东西是一个非常新潮的随身听——他到还记得自己喜欢听歌这件事情。许昕想了想自己平时出外勤的样子，苦笑一声把随身听抱在怀里，又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昕昕，今年妈再给你找个姑娘见面，你可再不能推了。翻过年都要二十五了，你看看旁边那还有没成家的？就算不喜欢，现在先去见一见也行。”

 

“妈……我，我今年过年还是要回青海去了，您就别给我费心了，白白耽误人家多不好。”

 

“你怎么今年又不能回来了？”

 

“等铁路成了，我能回内地了再说吧。”许昕把耳朵死死压在听筒上：“下次我回来再说好吗，下次一定。”

 

电话被啪的摔上了，回答他的是一串忙音。许昕叹了口气，挂了公用电话。雪依旧下着，夏露的笑容和两人的照片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伸出冻僵的手按下了‘001’，又在接线台温柔的声音响起前，猛地一把把电话卡拔了。

 

 

北京的冬天依旧寒冷，却怎么也冷不过西北的白毛风。可他觉得自己现在心里好像有个洞，呼啸着往里灌着这外面吹着的漫天的雪，冷的他从骨头缝里慢慢的结出冰花来。

 

·TBC·